虽说信长举手投足间的懒散随性似乎没有变过。
但无论是他那运筹帷幄的眼神、还是口齿流畅的表达,甚至就连督阵部队操练时的威风凛凛,都仿若换了个人似的。
“听说这些士兵当中,还大量录用了山贼、海盗和平民家庭出身的子弟?”
“嗯!我很久以前就对老爹说过,用人绝对不会拘泥于出身和门第。毕竟在我眼里只看得到‘能力’和‘才华’这两样东西。”
“真了不起,这些不同出身的士兵混合在不同军队里,居然还这么和谐。乍眼看去,我都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才是武士子弟了。”
“哈哈哈,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士兵只是和我一样不识时务罢了。”
“可是老爹……”信长摸了摸鼻梁,淡淡地继续道:“识时务的人,在这个乱世不见得一定能活下去。”
信秀一怔。
这句话没来由地让他想起信长从小那一系列打破常规的荒唐举动,继而与今天他在若宫森林深处看到的这一切慢慢重叠。
再联系到信长方才平淡吐露的这句话,信秀忽然有了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你不光在用人方面高瞻远瞩、敢于破格,暗中布局时还守得住口风……”信秀喃喃感慨,“我派了那么多探子潜进那古野城,居然没有一个能探查到这些迹象。”
“因为我是老爹的孩子啊。”信长俏皮地对着信秀眨了眨眼睛,“若是做什么都能被人一眼看穿,在这乱世恐怕会输得很惨,不是吗?”
“……”信秀对此居然无言以对。
这趟那古野城之行,信秀大为意外地见证到信长一手打造出来的火枪手、步兵及骑兵这三支军队的强大执行力,并为之惊叹不已。
目睹了士兵们坚守的严明纪律,感受到他们对信长忠贞不二的拥护和爱戴,信秀才总算得以放下为这个儿子悬了多年的心。
在信长的陪伴下,信秀在若宫森林深处逗留了很长时间。
他不光看了火枪手们的射击练习,还看了步兵们的长枪对战、以及骑兵们的马术训练。
直至夕阳西沉,他才和信长一同返回城主府邸用餐。
酒饱饭足之际,信长忽而提起一件遥远往事:
“老爹,我记得五岁那年,你在家宴上唱过《沧海一声笑》这首歌,如今你还有印象吗?”
“你居然还记得《沧海一声笑》?”信秀讶然,眼眸中随即泛起怀念之色,“那是首好多年前的歌,我也已经好久没唱了。”
“难得今天老爹到那古野城来,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再唱一遍听听?”
信长这个要求听得满座皆惊。
身为少主,竟然要求贵为主公的父亲当众献唱,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份得体或守矩的行为。
在一些注重长幼尊卑的国家,这份举动甚至很可能会导致被废除继承人之位。
但提出让父亲现场演唱这个要求的,是“尾张大笨蛋”信长。
而那个被儿子要求当众献唱的父亲,是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率军数度侵入三河与美浓两国的“尾张之虎”织田信秀。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们都不是一对传统意义和观念上的父子。
“干嘛?你小子真就这么想听?”信秀笑骂道。
“嗯,想听!”信长无比认真地回答,“从那天以后,这歌的旋律就一直在我脑海里留存着。”
“有时候我也会尝试哼着唱唱,但怎么样都唱不出老爹你的味道,所以你就唱来听听嘛!”
信秀倒也干脆豪爽。
正殿里没有乐器,他就索性拿脚来合着拍子,酝酿了一下情绪后,他忽地清了清喉咙,便当众朗朗而唱起来。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那是相当粗犷豪迈的歌声,信秀只扯开嗓子唱了一句,便稳稳地吸引住正殿里所有人的视线。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浓姬定睛看着信秀,她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豪情万丈的歌,竟专注得不忍心挪动身体。
然而听得最动情的还是信长。
正殿里没有乐器,他就拿手拍打着自己双腿,以此当作打鼓应和,一双乌黑有神的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信秀。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对于已经多年没唱过这首《沧海一声笑》的信秀,此番也是放下领主威仪,纵情地放声高歌。
他以浑厚雄壮的歌声,将这首尾张歌曲唱得荡气回肠。
那股贯穿其间的磅礴气势勾起听众心间的激情翻涌,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不由自己。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在汹涌澎湃的思绪撞击间,浓姬眼前仿佛映现出一副画面——
在宽广辽阔的尾张海滩,海风卷动着细白海沙,纵情追逐着天际投注而下的一抹朱红。
而两名武士正赤脚行走在海滩,谈笑风生的同时又不忘把酒言欢。
信秀所唱的这首歌,就是拥有着这般不可思议的魔力,能将人的思绪带到很遥远的地方、也能使人回想起许多已经遗忘的往事。
和着歌声,信长一下又一下地左右来回拍打着大腿,他非但听得燃情动容,最后还忍不住开口跟着唱了起来。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十五岁青春少年的朝气硬朗,与三十八岁壮年男子的豪迈雄壮,两种特质完全不同的歌声,却不可思议地融合到了一起。
信秀唱得兴起,索性抛开了一切,眉眼飞扬地对着信长潇洒欢歌。
他的这份纵情挥洒激励了信长,信长在这时候也忽略了所有,只管看着信秀一起合唱了起来。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父子俩此刻眼里只看得到对方,两人都手舞足蹈地放声歌唱着。
当唱到最后“啦啦啦啦啦啦……”的一段时,他们都敞怀大声地笑出来。
这是男人之间的共有默契,亦是只属于男人之间的豪情放纵。
两人这种同为男人、又共为武士的豪迈,在这首《沧海一声笑》里被渲泄得淋漓尽致。
这确实是一首只有在尾张这个海港国家才会诞生的歌。
浓姬所生长的美浓国虽然看不到大海,但海港国家的豪情壮志,她却在这两个男人的歌声里有了最直观的体验。
一同高歌完《沧海一声笑》后,信秀心情罕有的大好,又和信长推杯换盏地聊了很久。
“我说信长,你可别怪老爹啰嗦:能不能从今天起收起奇装异行,让重臣们都刮目相看呢?”
“老爹也知道自己的话啰嗦呀?”信长蛮不在乎地撇嘴一笑,“我为什么非得去在乎那些重臣的看法不可?”
“别这么说,有天尾张国领主这个位置始终也要传给你的,到时候辅佐你的可就是这群重臣。”
“切!一群看事物只会停留在表面的迂腐老臣,对我到底能有什么用?”
信长不屑地将酒碗搁在榻榻米地板上。
然后他当着信秀的面,毫不避讳地勾住浓姬的手指,并孩子气地来回摇晃着。
“老爹,我要不是成天跑出城外疯玩,又怎么能学会游泳、骑马和鹰狩?要知道成天呆在府邸里,可是锻炼不出强健体魄的喔。”
“还有,老爹认为每天对着书本死啃,真比在乡间田野或街道市井玩闹,更能了解到这片国土的实际风貌吗?”
信秀被他问得无话可驳,只得无奈地轻叹口气,忽地又开怀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我织田信秀的儿子!”他凑近信长,带着一种下了很大决心的表情说,“罢了,你就只管继续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就好,老爹我也就不为难你了。”
搁下这句话后,信秀伸手拍了拍信长肩膀,边打呵欠、边醉眼惺忪地直起身体,踉踉跄跄地朝着廊道走了过去。
“我醉了,可得回房间好好躺一下。信长,我们明天再来一场不醉不归,然后我就回末森城。”
“老爹,你没问题吧?”信长注视着那宽阔厚实的背影笑问,“让丹羽和利家扶你回房好了。”
“乱来!怎么你以为老爹连这点酒力也经受不了么?”
信秀洪声喝止,继续跌跌撞撞地走向廊道。
当他单脚踏入廊道时,身体突然一歪,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地一头裁倒在地。
“老爹!”
“主公!”
同一时间,正殿纷纷响起各色惊呼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信长迅速站起,心急火燎地冲着倒在地上的信秀跑了过去。
“老爹,你没事吧?”信长低头望向已然陷入昏迷的信秀,“你别吓我,快醒醒啊!老爹!”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呼唤,被抱在怀中的信秀仍是陷入一片不省人事的昏迷里。
冷静下来的信长终于拾起理智,大声向恒兴下令:
“恒兴,快去把医生叫过来!”
“不要只叫一、两个,要把城里最高明的医生都叫到府邸里来!”
这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信长和信秀难得地抛开身份、地位、规矩的束缚,单纯地回归父子俩的状态,在相处里尽兴地闹腾个不休。
为此也让在这两年里由于接连打了败仗而郁郁寡欢的信秀,迎来了暌违多时的欢欣愉悦。
在如此快乐放松的氛围下,谁也没有料到,这名被誊为“尾张之虎”的东海道战将,居然会就这样一病不起了。
随着信秀病倒,他的病情亦在难以抑制地持续恶化,连带着尾张这片本来就不太稳定的国土,也跟着陷入到动荡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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