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浓国·稻叶山城·城主府邸·大殿
斋藤道三捧着酒碗,一口又一口地抿着酒,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端坐在下座的政秀。
时年五十四岁的道三蓄着修剪齐整的胡子,五官轮廓依旧棱角鲜明,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反倒平添了更浓郁的男人味。
“这个建议很奇特呀,政秀公。”他语气冰冷地说,“我们两国去年才在加纳口激烈交战,阁下忽然就前来提亲,难道我们当中有人过于健忘了吗?”
早就预料到道三的冷漠,政秀应对得甚为从容得体,立刻将谈话切入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
“去年的交纳口之战对织田家来说,早就已经成为过去,谁也不希望残酷的战争再度发生。”
道三下意识地攥紧酒碗,老谋深算的他,立刻听出政秀在提醒自己:
去年织田信秀率大军攻打稻叶山城,即使最后败走,但亦给美浓国留下不容忽视的创痛。
他这一下意识的动作,立刻被政秀捕捉在眼里,继而持续向他施加着晓以利弊的攻心术。
“在贵国壮观的能乡白山另一边就是越前国,西边的伊吹山地是与近江国的分界,南部则与我国共享着茂盛辽阔的美浓平原。”
“世人都说道三大人是举世罕见的智者,在下以为,真正的智者绝对不会让自己腹背受敌。”
道三抬起酒碗,不动声色地浅酌了一小口清酒,望向政秀的视线变得越加锋利与残酷。
道三自然能解读到政秀这番话里暗藏的权术门道:
政秀是籍此暗喻,近江国和越前国都在美浓北面,他曾想侵吞越前国,无奈越前国与近江国结成同盟,他不得不忌惮收手,却也因此与两国结下梁子。
若是敌人阵营里再多了尾张国一员,那么他所统治的美浓国就将真正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然而道三反应越冷漠从容,政秀便越是自信在握,于是便继续游说了下去:
“我们主公素闻贵国公主聪颖机智,又诚心想同贵国交好,便委任在下前来提亲。”
“若是相互提防能彻底成为历史,那么这处美浓平原便可安泰了,这对两国来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政秀使用的是无懈可击的外交言辞,不过内里的玄机依然巧妙地传递给了道三。
道三知道政秀在剖析利害的同时,也在不着痕迹地作出承诺:
若将公主嫁给尾张国,他不但能安心平定国内的反对势力,同时也能一心一意提防美浓北境的两个敌人,再也不用担心在国境以南挨尾张刀子了。
这是一场极为私密的对谈。
能列席其间的除了主宾两人,就只有道三的家老崛田道空,此时他正静观道三的神色变化,右手姆指不经意地划过腰间的刀鞘。
哪怕道三眼神里掠过对政秀的一丝杀机,那么正襟跪坐在一旁的崛田就会立刻将政秀斩杀。
若说道三此前对政秀异常冷漠,此刻他的眼神简直就是如冰霜般刺骨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政秀非常适时地保持了沉默,落落大方地端起酒碗,小口尝起美浓国酿的清酒来。
他已经将局势尽可能导向有利于织田家的方向,尽管道三还没亮出底牌,但他对此并不心急。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似乎连每个人的呼吸频率都能听得异常清楚,崛田甚至已经准备好随时挥刀朝政秀砍去。
在氛围越发紧张时,道三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不愧是被誊为‘尾张第一智者’的政秀公,此番掏心置腹的话,真让人感触不已。”
“若是一桩婚事能让美浓、尾张两国交好,又何尝不是有利于民生的大事?能让两国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火之苦的事,我道三又怎么会反对呢?”
道三的话语亲切,一张脸完全舒展开来,口吻像极了接待来访的老朋友一般,仿佛先前的冷漠如霜从来没有存在过。
政秀没有接话,他预见到道三必定还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
“只不过,我素来听说织田家的少主素有‘尾张大笨蛋’的称号,而我呢……”
“相信政秀公也有听闻过我那‘美浓蝮蛇’的外号吧?不巧小女又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若你家少主真是个笨蛋,娶了小女、又多了我这样的岳父,尾张国岂不是在引狼入室?”
政秀不被人察觉地轻轻吸了一口长气。
道三无疑已经正式亮出底牌,此时正是政秀代表织田家作出回应的绝佳时机。
他知道自己这番回应,将决定着这门提亲的成败。
“我到底是帮道三大人赢得了个前途大好的女婿,还是给主公家引狼入室,结下这门亲事不是即可见分晓了?”
他微笑着迎向道三的目光。
语言交锋与角力的艺术,在这场交谈里被发挥到了极致。
短暂的交谈间,两人便等同于挥刀交战了数回,并且都试探到了对方深藏起来的心迹。
就是政秀这句反问,促使道三下了结亲的决心,他深深凝视了政秀很久,然后才缓缓开了口。
“那么,劳烦政秀公回去转告你家主公和少主:小女斋藤浓姬,之后就有劳多多关照了。”
“道三大人言重了。我国若能迎来公主这样的少夫人,定会举国上下都将之视若珍宝。”
政秀得体地俯身应答,言谈举止之间寻觅不到丝毫破绽。
任谁都看不出就在前一刻,他的心还在七上八下地罗列着即将迎来的各种可能。
而对道三来说,联姻利益非常直接——
若没有信秀的屡屡来袭,他就能放开手来,把美浓国内那些轻视他从京都卖油郎跃升到一国之主的反对力量清理掉。
另外,若信秀的继承人真是一个“尾张大笨蛋”,一旦联姻成功,道三就有了冠冕堂皇干涉织田家内政的机会。
说不定他还可以通过控制信长,将尾张国操控在股掌之间,兵不血刃地打通两国的通道。
两家就这样各怀鬼胎地订下了婚约。
就当政秀在稻叶山城促成这桩别具战略意义的跨国婚事时,在另一端的那古野城郊外,信长正在检阅尾张国有史以来的第1支火枪队成员。
这个拥有一百五十人的火枪队,还处在刚成立的雏形。
每个队员手里都攥着一支火枪,以每十人为一排,列队形成整齐的五十排阵容。
信长一个个从每排队员面前经过,仔细端详着他们的每一张脸。
不同于寻常皆是武家子弟的军队,这个一百五十人的阵容里云集了各类出身的少年们,他们的气质与神态亦各不相同。
对于从小就在那古野城内外四处游玩的信长来说,他一眼就能够分辨出这些少年的出身:
表情严谨,发型梳得一丝不苟、气质端正的,是信长再熟悉不过的武家子弟。
虽然努力想要站得笔挺,站姿里却依旧显出几分生涩和紧张,表情温顺里又藏着好强的,便是平民子弟无遗了。
那些站姿硬朗、眼神彪悍、看起来极不好惹的,则是自幼在船上成长、经历过大风大浪洗礼的海盗子弟。
在这些队员当中,有着一些肌肉结实、形体强壮,浑身上下尽散发着阳刚之气的少年,则为信长下令从山贼群体里挑选出来的少年。
其中不少出身海盗与山贼的子弟,还曾在年幼时与肆意带着小侍从闯入他们地盘的信长大打出手过。
谁也没想到,几场你来我往的拳脚相加,居然让原本绝不可能与领主家庭产生联系的他们,在少年时走入了尾张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支火枪队。
有着不同出身的少年们,被打乱家庭背景地安排进入不同的队列,这正是信长想从火枪手身上所看到的样子。
信长每经过一名队员面前,视线都会在对方脸上短暂停留,并且确保一定与对方双目对视。
按照这个时代尊卑有别的传统,火枪队成员们其实是不被允许直视信长的。
所以起初当信长站在他们面前时,队员们的第一个反应,莫不是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
可是信长却不以为意地下令:“不用拘礼,都把头抬起来吧。”
这让那些从小就被教导要恪守规则的武家子弟们大为惊异——
在如此庄严的检阅礼上,他们居然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直视少主?!信长这个命令简直打破并刷新了他们那循规蹈矩的认知。
所以起初一些刚听到命令的武家子弟,往往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半信半疑地不敢抬起头来。
然而信长又温和地轻斥道:“有些人是没听到指令吗?我让大家都抬起头来!”
多了这声轻斥,方才让恪守规则的武家子弟们放心地抬起头。
这一抬头,就有不少武家子弟撞上了刚巧停在他们面前的信长目光,但见他带着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正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们看。
信长这一看,可就让不少武家子弟的心跳快得仿佛都快跃出胸膛来。
而他就在他们一阵紧张不已时发话叮嘱:
“出身武家固然很有纪律性,但千万记得你们是一个团队。只有和其它队员处好关系,这支火枪队才可能有未来,知道吗?”
这些武家子弟脑子里哪里还装得下其它事情,纷纷忙不迭地洪声应道:“是!属下遵命!”
经过那些山贼出身的队员身边时,信长总会不厌其烦地伸出手,逐一探到他们身后去纠正站姿,还不忘挨个提醒:
“脚再稍微并拢一下!腰这里挺直一点、头也要稍微抬高一些!”
“身为火枪队成员,昂首挺胸的气势一定要有!再就是列队时,握枪姿势一定要统一!”
看着他对队员们逐个叮嘱和纠正的举动,丹羽和利家不禁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记忆里,信长还从来没对任何人如此耐心过。
已经成为那古野城财政奉行的居守屋,和身为小侍从头领的恒兴站在一旁,静静观望着信长对这支火枪队的检阅。
居守屋自从被信长聘用为财政奉行后,便以商人出身的智慧与精明,将城下町的商业规划得有序多彩,极大地促进了那古野城的繁华。
这支火枪队成立的底气,其中也有来自于他为信长打造的坚实经济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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