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有侯爵之家竟然穷困得连裁缝都用不起,秦业油然而生一腔满足感。
自己白手起家,虽官位不显,但日子过的其实也不错,这一方小院与那些花园子想比,单论精巧,又何曾稍逊?也远没沦落到要女儿为省钱做针线活儿的地步。
想到这些,竟欣然喜悦起来。
眼见柳二郎摇摇欲坠,支撑不住,醉的着实不轻,而他又是孤身骑马而来,秦业作为主人本该适可而止,劝他不要再喝。然秦某人心中自有想法,反倒继续劝酒。
趁着酒酣耳热,秦业忽又问道:“贤侄上次来时曾说,平时在家中读书习武。那家中产业是何人打理?还有时间管这戏园子?”
柳二郎对秦大爷那是极为尊敬,推心置腹,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只见他闻言一怔,仰着头想了想,方说道:“都是老仆管着,事务忒繁琐。若小侄来管这些,哪儿还有功夫去争功夺名?为什么急着成婚?不就是想找个人帮衬帮衬!可惜啊!良配难得,天下女子虽多,可门户相隔,孰贤孰不贤我如何知之?也无长辈为我谋划寻访,是以至今并无进展。真真愁死我了!”
说道此处,胡乱揉搓发髻,极不耐烦。
秦业正想安慰几句,却见他忽的一拍桌子,吓了秦业一跳,感觉心脏都要不好了。
无奈摇头,眯着老眼想:这柳二郎的酒品真不成呀!
只听他恨声说道:“世伯不知,自《霸王别姬》问世,观者如云赞不绝口!偏有一干碌碌无能短见无识偏又多嘴饶舌狼心狗肺之辈,不知戏中真意,反视我如下贱优伶,肆意诋毁诽谤坏我名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时,院中水池中恰有金色游鱼跃出水面,扑棱作响,引的两人瞩目。
柳二郎灵机一动,哈哈大笑,一手叉腰,一手抬起指着鱼儿跳起处,放声高吟一联: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清《说岳全传》)
吟罢,举杯,再痛饮!
秦业骇然顾视,心道此子酒酣之际仍有此志向,可见根深蒂固,向来如此,更不可等闲视之。
“喝酒喝酒!”他忙掩饰住内心的惊骇,又继续灌酒。
继续陪着秦老头儿扯了会儿淡,柳湘莲觉得该说的话说的差不多了,自己酒量虽大,若是再饮就该真醉了,含糊说道:“天色已晚,小侄也该告辞了。”
说着,双手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本就站不稳,偏偏还要向秦业拱手作礼,失了倚靠差点儿摔倒,急忙伸手抓住椅子靠背,勉强站立,唬的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后怕不已的样子。
眼见他醉态可掬,仍不忘向自己恭敬施礼,秦业不禁莞尔,颔首不已。
心想,二郎终究是少年心性呀,虽天资聪颖,但无人管教指点,缺乏历练,心机单纯,遂被自己言语引诱,醉后说了许多私密事。
这大概就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吧,秦业略感惭愧。
柳二郎礼毕告辞,迈着虚浮的步伐,晃晃悠悠走到门口,差点儿又被门槛绊倒。
踉踉跄跄,不知拐了多少弯儿终于挪出大门。
秦家小厮已经将枣红马从马棚中牵出,侯在门口。
柳二郎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马辔子,又扯又拽,抬腿伸脚,奈何怎么也蹬不进马磴子。
小厮眼尖尖,出手相助,将他的脚放进马磴子。
可事儿还没完,试了几番,因腿软总也翻不上马。
小厮殷勤,正要再伸手托他上马,却见自己老爷瞪他,讪讪而退,不知什么原因惹了老爷生气。
却见柳二郎上马无果,无奈,只能放弃,掉过头冲着秦业歉意笑道:“哈哈!世伯,奇了怪了!这马儿才一会儿不见,竟是长高了一大截呀!不知你家给它喂了什么宝丹仙药?它竟敢不让我骑了!怪哉怪哉!烦请世伯命人去雇辆车吧。这马骑不得了!”
说完,抖抖索索开始掏银子。
摸了半天没解开荷包,索性丢给秦家小厮,眯上眼休憩。
那小厮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慌里慌张接了荷包。
做工精致倒罢了,关键是沉甸甸的,他不敢擅自解开,目视自家老爷。
秦业点点头。
小厮小心翼翼的打开荷包,眼睛顿时亮了,睁的老大:
几锭大小不一的金银锞子,加起来至少价值上百两银子。
随身带着上百两银子,还毫无防备的丢给他人,足见这柳二郎向来是个不缺钱使用的。
秦业唤小厮过来,低声吩咐几句,小厮便去雇车了。
过了会儿,小厮急匆匆跑回来,当面大声说附近没有马车。
秦业于是留客道:“贤侄,天色已晚,又无车可雇,不如在寒舍住上一晚。老夫自会令人去你家传信,免得他们悬念。”
“这如何使得!岂敢叨扰世伯!”
柳二郎一听要他留宿便急了,挣扎着要上马。
奈何俩腿发软,怎么也蹬不上去,气得他咬牙切齿痛骂马儿不识好歹,丢了他的颜面,回去就要关起来饿上三天!
马儿看着自家主人举动奇怪,还以和它玩儿呢,嘶嘶嘶叫了起来,大脑袋低头一顶,直接将他撞倒了。
柳二郎好不容易手脚并用爬起来,骂骂咧咧的仍要上马。
这小子还挺拗!秦业哑然失笑。
命仆人一拥而上,将他搀扶到客房,又故意派了个娇俏丫鬟进去服侍。
随后唤来小厮,让他骑马去柳家传信,且细心记住对方的应对。
半个时辰后,小厮汗流浃背跑进来,说道:“老爷,小的已经告诉柳家家人了。”
“有什么所见,说。”
“小的赶到时,有位老者正站在门口张望,衣着好不华美!小的还以为是主人家呢,一问才知原来是他家老仆。小的便跟他报了家门,告诉说‘柳爷喝醉了,留宿我家,奉我家老爷命来传信,请勿忧心。’那老仆听了有些着慌,抓着我急问‘是醉过去了还是醒着的?’我说‘醒着的。’他就略放了心,说‘替老奴多谢你家老爷!’并给了二两银子的赏钱。小的故意走的慢,听见他嘀嘀咕咕,好像是说‘得赶紧找个人管管,这都开始夜不归宿了!’后面再没有了。”
秦业让小厮退下,心道,看来二郎说的不假,产业都是老仆管着,否则也不会衣着如主人般。
况且随手便打赏二两银子,这可不是小钱。
甚至连家奴都在操心主子的婚事,可见是真的着急了。
此前,秦业的心里其实颇为矛盾纠结。
第一次与柳湘莲相见,只当他是个纨绔子弟,否则也不会登台做戏,未曾多想,谁知短短时间竟闯出偌大名声。
与外人视他为优伶不同,秦业知道,戏曲不过其闲暇时嬉玩之作,花在上面的心思恐怕百不足一。即便如此都能超越那些以此为生的优伶,可见其才华之卓绝。
他是理国公之孙,又是荣国公外孙,一旦在仕途上发力,前途不可限量。
更何况,如他所说,贾家无人,柳家怕也好不了多少,如此精彩人物一旦崛起,岂不是两家遗泽都能落到他身上?
自家可卿便是再过不俗,毕竟是寒门小户之女,能得此子为配,已属高攀。
此前他的确想攀附贾府,贾府权势滔天,满京都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如果能结为姻亲,将来钟儿一辈子便有了保障!
当然,这是他最初的想法,听过柳湘莲一番“酒后真言”,谁还敢把女儿嫁入那等家族之中?
“爬灰”“养小叔子”“麀聚”……
想到二郎说的那些话,他就感到老脸臊得发烫!
自己竟然羡慕这样的人家?真是有眼无珠的睁眼瞎!
他有些后悔得知这些秘闻,今后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整日清谈高标自诩的贾政呢!
即便这些传闻是假,可贾家无人却是事实。
再大权势,一旦自家无人,付诸于外人,如王子腾、贾雨村之辈,哪有长久可言?
而且,可儿若是进了贾府,那是要做重孙媳妇的!从头往上数,除了丈夫,还有公公婆婆;除了公公婆婆,还有贾政一辈;再往上还有贾老太君!
贾珍可年轻着的呢,管家大权自不会交给儿媳妇!若只是每月领几两银子的例钱,做不得主,怎比得上在柳家大权在握,能够支配几万两甚至更多?
说道底,也只是柳湘莲此时位置太低而已。
可是,他才多大?开始发力才多长时间?可谓声名鹊起。
那贾蓉倒是更大些,听都没听过!
秦业越想越觉得柳湘莲好,越好越舍不得,眉头皱成一团,心中更是纠结。
……
秦业在前院忙着给柳湘莲灌酒套话,后院中亦不平静。
得知柳二郎来访,弟弟秦钟浑不在意,恍若未闻,继续心不在焉的假装温习功课,实则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
姐姐秦可卿则对这个接二连三登门的少年大感兴趣。
虽未曾见过,但父亲自从认识他后,笑容明显增多,这当然是因为得了金子的缘故。
而且他送的礼物都是些精致的文房四宝,父亲舍不得用,便宜给了弟弟,自然也有她一份,不禁心生感激。
他今日又来,想必有事与父亲相商,不免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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